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没有宗教信仰,又不被允许有政治热情,舆论对人的私德又有极高的要求(这种要求已经延伸到小说人物身上)。公共空间不断丧失,物质生活的压力又让人无法轻易深呼吸,吸也只能吸雾霾……在我看来,与其问我们为什么会有精神问题,不如问,我们的精神怎么还不出问题。
 
当然,我不懂医学和心理学,也从未被确诊过抑郁症。对以科学为信仰的人而言,我应该闭嘴。但我以为,除了药物治疗,精神疾病还需以精神抵抗。这并非没有先例,有很多哲学家如尼采、叔本华、克尔凯郭尔、维特根斯坦,都有很明显的抑郁症或“双向情感障碍”的临床表现。但他们都没有自杀,所以,他们的一生也可以视为与精神疾病(我更愿意称之为邪灵)作斗争的一生。
 
这种说法自然会遭到哲学系的嘲笑。但我现在认为,哲学首先是一种文明,而不是一门学科。文明的传播有很多层次,我想做的是以我的智识所能做到的那一层。这也是我最近才想通的,它将成为我余生的目标之一。具体到这里就是,我将从哲学史中寻找活下去的经验,并像传教一样把这些经验传出去。我不希望优秀的人都选择自杀。这也许很低级,但并非无用。我相信,对于患者而言,那些哲学家的斗争,可以提供许多宝贵的经验。
 
下面这些出自《白日漫游》的选段,一定程度上得益于这些哲学家的思考,也可以视为我这些年自我搏斗的经验总结(这些经验还在增长)。这些说法也许会带来误解或误导,但也许也能带来一些启发。表达总是有风险的,最保险的方式自然是一言不发,但写作这种方式本身,就是沉默的对立面。
 
— 选段 —
 
他应该没有抑郁症,不过即使真的有,他也要矢口否认,就像一个喝醉了酒的人总是高喊“我没醉”。当然,从根本上他就不相信心理学,认定那不过是对统计学的滥用,有太多的个例在规律之外。而且心理学的解释太过轻巧、通俗,它所树立的正面形象又太过贫乏、无趣,因而总是会遮蔽更抽象更重要的动机。
 
不久前为了从自杀的阴影中走出来,他决定离人群更近一些,便很积极地参加了一个饭局。有不少朋友是第一次见,无论男女,脸上都放着光,刺得他睁不开眼睛。交谈间一位心理医生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,大家纷纷向他咨询心理问题。为了不显得那么孤傲,他也装作颇有兴致地问:“所有的心理疾病都是可以被治愈的吗?有什么良药可以提供给那些出于形而上的原因而自杀的人呢?”医生的回答很简单,他相信只要患者打开心扉,他的心理疾病就可以被治愈,而所谓的形而上原因必定能够找到现实的根源,从来没有人只存活于精神世界。这个答案自然在他的意料之中,他也不会因此去责备医生。因为他知道,如果心理医生不对心理学持有如此坚定的信念,他自己的心理就会出问题。他感到好笑,他竟分析起心理医生的心理问题了。
 
——《朽坏》
 
“这么说我觉得你还是很苦闷,你这无异于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世界。长此以往,你不担心你会因此患上抑郁症吗?”
 
“苦闷是人性的证明。当然自从抑郁症被发明之后,我们连苦闷的权利也没有了。你的困境被认为是你个人的病态。在这种体制性的压迫下,你不得不把抑郁作为一种情绪消化成抑郁症。况且,就算真的有病,对写作者而言不见得是坏事。我甚至认为医学,尤其是精神科医学的进步直接导致了文学的衰退,我们有了太多的止疼药,以至于失去了与痛苦搏斗并从中攫取宝贵经验的机会。对我而言,写作是唯一有效的药方。”
 
——《下山》
 
两年前的国庆节,一个年轻的打工者X在深圳坠楼身亡。在那之前,他已经读过X的诗。那些诗句看起来笨拙、粗粝,但有着强烈的情感驱动,分明可以读出茧和血,这种生命力是直接从工厂的火花里迸发出来。就像农业时代的诗人醉心于内心的风景一样,他相信在诗歌上,我们应该经历一个从工业中提取普遍心灵的过程。他把X的诗歌和生平贴在网上,却引来不少读者的非议,在这些人看来,死亡是一桩有损道德的丑闻,自杀更是对家庭的侮辱和背叛。这也是他迟迟无法说服自己去死的原因,他害怕他的死会引起讨论,即使是小范围的。那会让他觉得自己并没有死透,就像是躺在地底还要忍受蛆虫的叮咬。不彻底的死还不如不死。
 
……
 
一路上要经过几十家热气腾腾的小餐馆,道路狭窄,很容易像蚂蚁一样碰到迎面走来的同类。那些湿漉漉的生活气息是多么浓厚啊,可他依然想要一死了之。经常想死的人是有福的,因为他不想死的每一天都是赚来的。他一边走一边默念这句箴言,这是他的朋友止晦不久前写下的句子,是他迄今听过的最有效的安慰。毕竟是第一天上班,他得试图找到一些正面的结论。人确实是依靠一些细小的快乐才活下去的,形而上学并不能提供真正的支点。这大概也是在黑暗的时代,人们依然可以维持日常生活的根本原因。
 
……
 
“可是你跑到穷乡僻壤来说教有什么意义呢?你应该去市区,去景点,去人群之中演讲。但是你大可放心,因为理想主义者最大的安慰就是他永远可以保有他的理想。在他们眼里,你是不能创造社会财富的失败者,你的批评只是在泄愤,抒情只是懦弱的流露。你说什么都没有用,所有的牌都被做过手脚,结局早已写定。我已经放弃这种无谓的挣扎了。”
 
“怎么会没有用?没错,他们是规则,是主流,是成功人士,我只是例外,是边缘,活在社会底层。但至少我没有放弃思考,我在努力继承人类的文化遗产。我的存在本身就给世人提供了一种视野之外的可能性。我活下去就是对人类多样性的积极维护。写作者经常怀疑作品的价值和力量,但独裁者从不质疑这一点,他们总是以最精细、最严密的方式来封禁一切他们认为有害的书。仅就这一点来讲,写作者是要向独裁者学习的。”
 
——《关内》
 
“我只是不想看轻自己的生活,不想因为害怕掉进陷阱而把自己关起来。我总觉得我所面临的愤懑和绝望,是可以找到历史对应物的,完整而准确地将它们表达出来,就是一种继承和回应,而这种表达最终也可以照亮更多的同类——当然,我现在很怀疑同类的存在,可能我不得不像诗人一样寄托于一个自身无法验证的时间概念:献给无限多的少数人。而这个概念的成立首先需要魔鬼般的自信,我得拼命自我暗示和鼓励。所以,与其说是美化,不如说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升华……至于说到抑郁症,我确实不认为、也不会承认我有这种病,我现在反倒有了一股斗志,我要让人们看到一个异见者,一个逆流而行的个体,现在我不是不想,而是不能自杀。我终于发现,抑郁症是一种必须被克服的缺点,尤其当我看到那么多鸡汤写手、投靠体制、精神上落入中产的人也都声称自己身患此病时,就越发意识到我不能和这些弱者得同一种病。是的,这些人是弱者,因为他们的心智只允许他们做这个时代的同流者,他们从来就没有想过真正的改变,一生都围着自己眼前的那点蝇头小利打转。他们只是学会了一些精致的话术,欺骗别人,也欺骗自己,成吨的谎言令他们刀枪不入。其实他们的心早就死掉了,或许从未活过,一切都只是条件反射。我怎么能和这些人共享同一种心理疾病?那不正好说明我的内心世界和他们不相上下了吗?他们是我登山时必须忘在脑后的台阶,是我跌倒又爬起后必须抖落的尘土。所以绝交吧,嘲笑吧,当我看到只为我一人盛放的日出,当我感受重新上路的喜悦,你们理解与否对我而言又有什么可关心的呢?”
 
——《诀别》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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远子

远子

13篇文章 4年前更新

青年作家,湖北人,现居北京,作品散见于《鲤》、《诗刊》、《生活月刊》、纽约时报中文网等杂志平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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